{译/Translation}
№. 1.5 :: 埃尔金斯谈艺术史能否实现国际化(下)

:: 总介 ::


James Elkins

詹姆斯·埃尔金斯(James Elkins),美国芝加哥艺术学院(School of the Art Institute of Chicago)美术史论与批评系主任。 他的著作专注于各个领域中视觉艺术的理论与发展。他最新的著作《什么是摄影》(What Photography Is)提出在艺术史中严重缺乏实验性写作。此书将于2015年秋季完成。

《艺术史是全球的吗?》(Is Art history Global?)是一本讨论艺术史理论走向与方法论的文集,尤其是艺术史中能否更加国际化的议题,以及在全球化的趋势下艺术史学家和评论家的责任和义务。书中集合了艺术史学术界各大派系的学者的论文,包括拉美艺术史学者Andrea Giunta,德国艺术史家Friedrich Teja Bach,捷克艺术史家Ladislav Kesne, 日本艺术史家稲賀繁美,中国艺术史家曹意强和柯律格(Craig Clunas)等。本书是《艺术研讨会》系列丛书中的第三本。 这一系列的丛书都在围绕着艺术和视觉文化进行学术讨论。学者们会集中讨论一些现在艺术撰写中具有争议的议题。这些议题或许很细微,亦或许没有受到足够的关注,和受到深入的探讨。本书曾在草乙|译介第一篇向大家介绍过,但其问题意识值得回顾。

本篇译文节选自《艺术史是全球的吗?》的导论,目的是引导出全书的焦点和总结各个学派不同的论点。通常在学者们在参与艺术研讨会的圆桌讨论之前就已经通过论文发表了自己的论点。笔者在导论中将论点总结并且为读者提供重要的相关背景介绍。

(注:全篇译文分上下两部分,本文为下篇,论艺术史可以实现国际化的五个原因)

 

:: 译文 ::



>>论艺术史可以实现国际化的五个原因。

 

第一:我认为现在在学科内有着一流的学者带领着艺术史未来的发展。他们对于相关的理论和方法论都有很深刻的理解和掌握,这对他们的研究十分有帮助。

就像上一篇所提到的,这是一个非常敏感的问题。如果要我说一个可以支持它的观点,我认为艺术史之所以可以不间断地向前发展是因为作家学者们有很好的学术背景,他们对领域内外相关的理论了如指掌,这对他们建立一个统一健全和具有发展潜力的学科十分有帮助。这一点和其他学科,比如说物理,有非常相近之处。一个研究者也许不需要了解所有的理论去做独立的研究,但是没有足够的知识背景,他的成果将没有说服力。对理论框架的重视,(即使他们经常随着潮流而改变,)是能让这个学科在这个世界上保持一致和独立性的根本。真正能统一艺术史学科的其实不简单是研究课题,而是研究历史的方法论。举个例子:T. J. Clark的 《与灵感告别》(Farewell to an Idea)是现代艺术里最重要的著作之一。这本书表面上看起来并没有提出对理论进行深入探讨,但是他的所有论点都是建立在后结构主义,Hegel 和 Paul De Man 学说的之上,是他深思熟虑的结果。

与灵感告别

Pic 1. T. J. Clark 《与灵感告别》Yale University Press, 1999.

 

第二:艺术史和艺术评论之间还是存在着很大的区别。

这个问题其实取决于大家怎么看David Carrier关于“艺术写作”(artwriting)的定义。你也许觉得艺术史和艺术评论已经被混为一谈,因为它们之间的的分界线已经无法寻找。但是我认为其实这两者十分容易区分,而且可以在许多方面找到它们的不同。在学术上,艺术评论完全没有被纳入综合性大学的高等教育中,虽然有些学校有关于艺术评论历史的课程,但从来没有学校教授艺术评论的写作。尽管有一些美术学院为艺术评论开课,但是它被综合性大学排斥就说明艺术评论与艺术史还是不一样的,它并不能被当作一个独立的学术学科来对待。另外,站在商业运作和语言环境的角度来讲,艺术评论和艺术史都有很大的差异,它们的文章各自是为了不同的场合和观众创作的。比如说艺术评论经常在新闻报纸和书刊杂志上发表,但是你很少会发现艺术史的论文也同时出现在这里。我认为这样清晰的差异和明确的分工能帮助艺术史寻找自己独一无二的位置。

艺术写作

Pic 2. David Carrier,《艺术写作》(artwriting),  University of Massachusetts Press, 1987

第三:艺术史仍然专注于一些十分有代表性的艺术家。

也许你没有注意到,事实上现在大部分的艺术史学家认为现在已经没有所谓的经典的或者有代表性的艺术史了,也许是因为这些年学科本身不断在快速地并且随机地扩张,“经典”已经成为了十分奇怪的一个称呼。我们一直在回避关于所谓“经典”或者“代表性”的讨论,因为这样的争论太主观,没有标准答案。虽然80年代在北美的一些院校的语言类学科里有过类似的讨论,但是其主要目的是为了给一些女性作家和非西方作家让路,让他们也能贡献不同文化中经典。艺术史则用扩张研究范围的方法避免了类似的争论。与其将已有的历史重写,或者将以往重要的艺术家驱逐,艺术史选择保留其原有的经典成果并且收录更多各类其他艺术家的研究,比如说黑人艺术家,女性艺术家等等。

在这里我们必须分清楚传深入研究和扩展研究的差异,如果艺术史现在是以扩展研究为重,那么作为学者,我们应该不断地在寻找当代先锋的媒体和艺术家,探讨他们的新兴的视觉创作;但如果学科的发展是以深入研究为主,那么我们的所谓的“扩张“则应该仍旧是聚集在一部分有代表性的艺术上,进行更加深层次的探讨。1991年我从 Michael Rinehart 那里拿到了一份艺术家排名清单,排名的根据是这些艺术家和他们的作品被学者当作研究对象的频率统计。Michael Rinehart 当时是学科内最大的资料档案库之一——《艺术史书目》的编辑,所以这张单子还是有一定的说服力的。从这张名单上我们可以发现其实总体上艺术史的研究还是十分集中在传统的经典艺术家上的, 这些传统艺术大师很明显的到了比其他艺术家更多的关注。

以下是最频繁被提及的艺术家前十名:

  1. 毕加索 757(次)
  2. 丢勒 616
  3. 鲁本斯 600
  4. 米开朗基罗 537
  5. 列昂纳多(达芬奇) 526
  6. 拉斐尔 460
  7. 伦勃朗 442
  8. 提香 418
  9. 戈雅 391
  10. 帕拉弟奥377

值得注意的是,前十名里面不单有画家,还有雕塑家和建筑家。可当你沿着名单继续往下看时,还是能发现他们绝大部分仍然是画家。比如梵高,透纳,塞尚等等。特别是名单里前一百名里基本上都是已经去世的白人男性艺术家,而且他们全部来自欧洲和北美。如果我们换个角度来统计,看看每个艺术家在各类研究中被提及的频率。你会发现大部分的艺术家其实都很少被关注,只有一小部分的艺术家在学术论文中被频提及。以下是统计结果:

在现有学术研究中:

被引用一次  约10,000位

被引用二次  约5,000位

被引用三次  约1,400位

被引用四次  1,105位

被引用五次  715位

这个统计很明显也体现了艺术史仍然有在横向扩张。数据显示被引用四次以下的艺术家将近有20,000位,以统计学的角度来分析,这群排在在中间,既不是经常被提及,也不是从来无人问津的艺术家,才是艺术史学科的未来的中流砥柱。总体来说,我认为这些统计显示了艺术史学家不单单在深入反思自己的传统研究,同时也在扩展自己的更广的研究范围。这样的发展趋势十分有助于艺术史的国际化。

 

第四:艺术史有一套稳定而独立的叙事方法来指引发展。

关于研究经典的讨论同时还可以放到艺术史的叙事方法中来。之所以说艺术史有个统一不间断的叙事结构,就是因为在西方艺术里,有很多经典的的风格和传统在不同的历史阶段有所不断地被艺术家学习,传承和创新。比如所古希腊罗马的艺术就在文艺复兴和后现代等等时期不断地回归社会潮流。虽然这样的经典学术不断地被女权主义和后殖民主义等理论所批判,但是这依然组成了入门教材中的主要的内容和结构。有些学者辩证地认为艺术史中的这些传统的专题论文并不能对整体学科的叙事框架有多少帮助。但是我不是很认同,因为我觉得学者之所以去研究特定的一群艺术家和他们的作品是因为他们在相对应地流派中具有一定的重要性和代表性。作为艺术史学家,我仍然认为这个学科的构建是依赖在对这群少数却经典的艺术家的研究上的。虽然如今一些非西方艺术的著作坚持说他们的创作不会承袭西方的历史编纂法,但是他们最后依然不可避免的引用了不少西方的案例作为对比。我认为这样集中而独立的叙事架构有助于集合世界各地的各项艺术史研究,并保持稳定的发展趋势。

 

第五:艺术史目前还是建立在西方学术的理论大纲上。

也许艺术史里最令人意想不到的却是最普遍的现状,是在整个学科中没有各地或者各国独立的创作传统和研究风格。比如说中国艺术史,其实需要很多不同领域的专家来帮助研究各种古籍档案,材料和传统概念。可是目前中国艺术史的研究仍旧使用者西方的方法论。而且所有在中国和在海外研究中国艺术的学者们,都在用同样的文献档案和材料,关注相似的课题和理论,比如说风格分析,图像学,人类学,结构主义,身份构建等等。甚至于他们组织和撰写论文的手法都相近,都会引用现有的学术成果和档案资料,附有摘要和脚注。

如果所谓的研究传统指的是独立的方法论和论述结构,那么我敢断言目前艺术史里面没有非西方的研究传统。虽然如今艺术史的研究范围覆盖得非常广,而且每位学者所运用的方法也各不相同,但是我认为大部分的研究依旧以图像学为规范模式。除此之外,在艺术史中并没有其他独立的论证和叙事手法。虽然中国的汉朝,七世纪的印度曾经出现过独立的艺术史著作,但是它们并不被当代的艺术史学家承认。因为年代久远的原因,这些古籍所运用的写作手法也不适用于当下的研究,而且如果这些古籍的作者出现在现代肯定也无法进入大学任教。然而在西方的大学里,基本上所有中国艺术专家都没有接受过中式传统的历史学训练。一般上他们取得任职的很重要的一个原因之一,就是他们能灵活地将西方图像研究的方法论和理论框架套用到东方艺术中去。

举个例子,2000年,我发现北京,南京和杭州的大学的艺术史教育中,大部分的教材和方法论都来自西方。教师们教授风格和年代的鉴定,图像研究这些传统西方艺术史模范思维,让学生阅读 Wölfflin, Panofsky, and Gombrich等等艺术史学大家的翻译版著作,并且同时把这些理论和方法论一起运用在中国艺术和非中国艺术的研究里。我不是很确信这样的发展方向是理性的,因为我认为中国的艺术应该用本土的理念和方法来研究。虽然最近有些学者提出了一些关于学科研究不同的方法论和框架,但是他们中的大部分仍然是西方学者,所以其基础与传统仍旧没有多大的区别。无论如何,这样以西方为首的理论框架在统一学科发展中仍起到了重要作用。

 

(注:全篇译文分上下两部分,本文为下篇,论艺术史可以实现国际化的五个原因。回看上篇论述不可以实现国际化的五个原因请点击下面链接)
{译/Translation}
№. 1.4 :: 埃尔金斯谈艺术史能否实现国际化(上)

 

 

:: 原文出处 ::


詹姆斯·埃尔金斯, “第一节:导论—艺术史作为一门全球学科“,节选自詹姆斯·埃尔金斯(编)《艺术史是全球的吗?》(2007年纽约Routledge版)。

Elkins, James, ‘Section 1: Introductions – Art History as a Global Discipline’, in James Elkins (eds.), Is Art History Global?, New York: Routledgge, 2007.

{译/Translation}
№. 1.4 :: 埃尔金斯谈艺术史能否实现国际化(上)

:: 总介 ::


James Elkins

詹姆斯·埃尔金斯(James Elkins),美国芝加哥艺术学院(School of the Art Institute of Chicago)美术史论与批评系主任。 他的著作专注于各个领域中视觉艺术的理论与发展。他最新的著作《什么是摄影》(What Photography Is)提出在艺术史中严重缺乏实验性写作。此书将于2015年秋季完成。

《艺术史是全球的吗?》(Is Art history Global?)是一本讨论艺术史理论走向与方法论的文集,尤其是艺术史中能否更加国际化的议题,以及在全球化的趋势下艺术史学家和评论家的责任和义务。书中集合了艺术史学术界各大派系的学者的论文,包括拉美艺术史学者Andrea Giunta,德国艺术史家Friedrich Teja Bach,捷克艺术史家Ladislav Kesne, 日本艺术史家稲賀繁美,中国艺术史家曹意强和柯律格(Craig Clunas)等。本书是《艺术研讨会》系列丛书中的第三本。 这一系列的丛书都在围绕着艺术和视觉文化进行学术讨论。学者们会集中讨论一些现在艺术撰写中具有争议的议题。这些议题或许很细微,亦或许没有受到足够的关注,和受到深入的探讨。本书曾在草乙|译介第一篇向大家介绍过,但其问题意识值得回顾。

本篇译文节选自《艺术史是全球的吗?》的导论,目的是引导出全书的焦点和总结各个学派不同的论点。通常在学者们在参与艺术研讨会的圆桌讨论之前就已经通过论文发表了自己的论点。笔者在导论中将论点总结并且为读者提供重要的相关背景介绍。

(注:全篇译文分上下两部分,本文为上篇,论艺术史可以实现国际化的五个原因)

 

:: 译文 ::



>>论艺术史不可以实现国际化的五个原因。

 

第一:许多国家的学者将新闻艺术评论视为“艺术史”

在一些小型发展中国家里,报纸上的艺术评论文章通常被用于艺术史研究。所以对一个国家的艺术的最基本的文字描写与叙述往往是由展览手册和评论文章组成的,而往往艺术评论家就约等同于艺术史学家。在巴拉圭有位很棒的艺术评论家Ticio Escobar,他在学术上后殖民主义和视觉文化理论都非常熟悉,如果他生活在德国或者是法国,那他一定能进某个大学的艺术史系教书。但是他在巴拉圭负责撰写文化评论和艺术理论,而不是艺术史。更早以前,我在2002年访问过巴拉圭。那时候,巴拉圭还没有专业的艺术史学家,而当时唯一存在的社会艺术评论是由一个在亚松森高级艺术学院就职的画家— Olga Blinder主笔的。虽然她的大部分文章关注了巴拉圭现代主义的发展,对特定历史时期的研究做出了贡献,但是她的关注点还是局限在了个别艺术家的范围内,并没有提宏观视角。后来巴拉圭出版了一本当地现在主义艺术的著作,同样的,文章大都仍旧由艺术家自传和社会评论拼凑而成,并没有在历史研究方向有深入的发展。公平地来说,这些散乱的文献最开始也并没有将建设艺术史当作第一要任,所以正统学科的发展一直没有长足的进步。

 

第二:艺术史作为一个独立的学术学科,大都只存在在北美和欧洲的大学里。

观察艺术史学科存在感最直接的方法,是计算世界各国实行艺术史教学大学和学院的数量。可是目前并不存在一个完整的统计,就算有,现存的表格也并没有把美术学院和普通艺校算入其中。虽然大部分的艺术史专业都隶属于人文学院,但是艺术院校里也有不少艺术史学家。只是我们还不能很仔细地去区分这些在美术学院里做艺术史研究的学者们有多少是有艺术史学位的,而又有多少是艺术家和评论家。另外,在同一个国家里,有可能有些大学建立了完整的艺术史专业教学,而有些大学只有在传媒和设计的专业下面开设了几个艺术史的单元课。比如哈韦里亚纳天主教大学的老师 Andrés Gratán 告诉我在哥伦比亚有13所大学有艺术史相关课程,但是不是所有的都是综合性大学,也不是所有的都有独立的艺术史专业。而其中教职人员的学术背景更加不明确,需要亲自拜访过才能确认。

在英国和爱尔兰,大约有97个院校具备独立的艺术史专业。这个数字在欧洲(包括土耳其)上升到193, 这其中德语系国家占了大多数,有50多所院校。再加上英国与爱尔兰的院校,以至于大部分的学术著作都来自西欧,由是英文和德文撰写的。 相对而言,东欧就比较薄弱,斯洛文尼亚,罗马尼亚和保加利亚就分别只有2所大学教授艺术史。到了美国和加拿大,教授艺术史的院校总数升到了226。然而这个数字包括了很多在其他地域并没有被关注的小型艺术院校,所以数据的实用性还有待斟酌。

除了北美和欧洲,世界上没有另外一个地域的院校达到一百以上。其中中美与南美有48所;非洲大约有80所;东亚(中国,日本和韩国)有65所;而东南亚有36所。在中亚,由于伊斯兰教传统和苏联旧时独立艺术教育的影响,综合性大学里艺术史专业更加屈指可数。总体来说,这些数据依然是不详尽的。有许多国家的数据有所缺失,是有许多原因造成的,比如说有很多发展中国家的院校还没有建立官方网页或者做到网络普及化,以至于这些有可能有艺术史专业的学校就不会被记录在案。从现有的数据来看,依然只有欧洲和北美具有相对普及的艺术史教育。

 

第三:艺术史和国家认同感和地域归属感有着很紧密的联系。

在艺术史中有一个约定俗成却又不得不检讨的规律,那就是似乎传统学者大都只专注于研究他们所属地区中最重要的视觉文化与艺术。比如德国学者 Hans Belting 就写了一本十分有趣的编年史,主要讨论德国人和的德国艺术之间复杂的关系,最好的例子就是中世纪时期的画家丢勒和霍尔拜因和他们所代表的德国风格。同时,这本书也反映了德国的艺术史学者十分看重本国身份象征和国家概念的转变对艺术的影响,而非仅仅将艺术史的研究建立在个人兴趣的基础上。其实从意大利画家Vasari到德国艺术学者Winckelmann,民族主义和关于种族差异的课题一直是艺术史研究中一个重要的原动力。 甚至于当代逐渐兴起的新课题(跨国性,多元文化主义和后殖民主义)都不能动摇这个原动力,只是让学科表面上看起来在全球化的趋势下更加自由,在不同的地域文化中具备更多选择。

艺术的故事

Pic 1.  E.H. Gombrich 《艺术的故事》First published by Phaidon, 1950.

其中E.H. Gombrich 最著名的《艺术的故事》就是一本很典型的以欧洲艺术为中心的著作,而这本书一直是欧洲院校艺术史学生的必读书目之一。而在其他区域,无论是土耳其还是澳大利亚,学者们大都会以自己文化为中心来撰写教材,而于将与自己文化不相关的艺术放在书本的最后匆匆带过,导致这些教材书籍内容大都处于个失衡的状态。我并非不理解这些作者的意图是为了借对比来体现不同艺术之间的差异。而这一动机却恰恰体现了他们以民族主义为重的态度。同时我们也必须认识到这是一个难解的问题,因为与其让我们学习一本本泛泛而论且相对客观的艺术史,还不如跟着专家深究艺术史其中一个领域来的更有建树。另外,我认为 E.H. Gombrich 之所以能成为西方艺术史的学术大家不仅仅因为他的知识修养,更重要的原因是他本身就是在以欧美文化为中心的环境里下成长的。这样相似的文化背景让他对本地的艺术有更准确和深入的了解,所以民族主义在一定意义上和艺术史是无法分割的, 虽然这一点恰巧是阻碍艺术史国际化的重要因素之一。

 

第四:艺术史似乎经常和影像学和视觉文化混为一谈。

现如今,当代艺术的不断繁衍和艺术史学科的快速增长已经让其学术逐渐研究扩展到其他相关的视觉文化和实践上,许多学者指出这样的方向正在瓦解艺术史作为一个独立学科的框架。一些学者,例如 Mieke Bal,对这样的发展方向表示赞赏,他认为抹去学术上的分界线可以帮助减少学科与学科之间的交流的障碍。 他曾经批判一部分学者 (包括我)太执着于定义学科和建立分界线,而如今他的观点已经被大部分学者接受,成为了主流观点。有越来越多的学者致力于艺术史和周边学科(比如视觉文化)的混合研究和他们之间关联性的探讨。同时,越来越多的关于视觉研究的学术期刊和文章被出版和发表。这些文章的作者有些来自艺术史背景,有些(比如John Clark)则来自其他学术背景(比如后殖民主义)。值得注意的是,这些不同学科的的学者也贡献了不同的研究方法和写作模式。

如果这样的趋势继续发展下去,艺术史肯定会逐渐消亡。虽然我不确定在未来视觉研究一定会取代艺术史成为主流学科,但现如今就有许多大学就正在经历这样的变革。而且艺术史绝对不是唯一一个被“视觉研究”这个大课题威胁的学科。很有可能艺术史里的三个重要研究对象——油画,雕塑和建筑将逐渐被新媒体,电影研究,传媒广告,甚至于涂鸦和纹身所替代。不过就目前来说,虽然学科之间虽然有交流和混合,艺术史还相对稳定和独立。

 

第五:在不同地域和针对不同艺术史学家,学术期刊和文章具有不同特点,并没有做到统一。

关于出版物这个问题,是最令人困扰的。事实上的确有很多期刊不大愿意和所谓的“理论”多打交道,比如《美国建筑史学家》(The Journal of the Society of Architectural Historians )。但同时,也有许多愿意深入讨论理论课题的杂志,比如《法国批评杂志》( the French journal Critique)。我曾经在我的一本书里讨论过这两类书刊,因为我认为这中间的区别,也就是理论与实践中间的区别,正在分裂学科,阻碍它统一地向前发展。虽然有许多理论学家据理力争艺术史学家和他们的研究中的统一性,但是在他们文章里分歧还是十分明显的。可惜的是,在大多数北美和欧洲的大学中,学者大都在回避或者忽略这问题。特别是那些注重实践的学者,几乎都不会承认自己的研究脱离了理论。但是在一些小型的国家和学校中,不可否认的是这样的分歧正在影响着他们的研究,和艺术史这个学科的走向。

美国建筑史学家

Pic 2. 比如《美国建筑史学家》The Journal of the Society of Architectural Historians (ISSN 0037-9808) 是一本在同行间流传的季刊学术杂志,由 the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出版.

同时,关于理论研究的发表和讨论也不具有持久性。有些方法论会流行一段时间,但是很快就又被其他的理论取代。比如在艺术史中关于对符号学关注在20世纪就断断续续地被学者复兴了至少四次,特别是象征人类学家 Victor Turner 的阈限期理论( liminality)曾经在1980年代非常流行。学者们会时不时举行学术讨论会针对某一理论框架(比如解构主义)进行讨论。但是这些研究会议互相之间并没有相关性,而且每年的主题也没有连续性,经常随着潮流的变化而变化。而我认为这些毫无计划的间歇性潮流正在分解艺术史这个学科。

 

-end-

(注:全篇译文分上下两部分,本文为上篇,论艺术史可以实现国际化的五个原因。下篇论述可以实现国际化的五个原因请点击下面链接)
{译/Translation}
№. 1.5 :: 埃尔金斯谈艺术史能否实现国际化(下)

 

 

:: 原文出处 ::


詹姆斯·埃尔金斯, “第一节:导论—艺术史作为一门全球学科“,节选自詹姆斯·埃尔金斯(编)《艺术史是全球的吗?》(2007年纽约Routledge版)。

Elkins, James, ‘Section 1: Introductions – Art History as a Global Discipline’, in James Elkins (eds.), Is Art History Global?, New York: Routledgge, 2007.

{译/Translation}
№. 1.3 :: 柯律格谈西方古典艺术史下的中国艺术

 

::总介::

柯律格

        柯律格(Craig Clunas)

英国牛津大学艺术史系教授,学术专长为中国美术史,尤其是明清物质文化。柯律格曾于1974年前往北京学习中文,分别于剑桥大学及伦敦大学亚非学院(SOAS)取得学士与博士学位。柯律格曾担任伦敦维多利亚与艾伯特博物馆(Victoria & Albert Museum)中国部资深研究员兼策展人十余年,并先后任教于萨塞克斯大学(University of Sussex),伦敦大学亚非学院(SOAS)和牛津大学。他于2014年担任大英博物馆(Britism Museum)年度展览”明朝:改变中国的五十年”的策展人。

本文编译节选自柯律格《全球比较的艺术》一文,讨论的是西方古典艺术史(即1950年之前的艺术史)的中西艺术比较。

古典艺术史家认为,东方艺术与西方艺术是同源的,都是由至高无上的希腊艺术为源头传播发展的。这种观点对现代人来说颇为可笑。可是,就算东方艺术与西方艺术不同源,当代东西方关于艺术史的叙述却也惊人地一致。假如调查国内大众对艺术史的第一反应,有多少人会第一时间想到文艺复兴、米开朗基罗、印象派、梵高、毕加索、安迪沃霍尔等词,而非中国的艺术理念与艺术家呢?在中国学生及学者还在努力补习西方艺术史时,西方的部分学者已经在学科反思中意识到了这一问题(可参见{译/Translation} 1.1、1.2)。最近的例子如美国艺术史家朱利安·贝尔(Julian Bell)于2007年出版的《镜像世界:新艺术史》(Mirror of the World: A New History of Art)就标榜其是一本“描述真正的全球图景,连通不同时空的文化”的艺术史,这与国内学者如朱青生的努力方向不谋而合。再比如柯律格自嘲道,像他这样专攻中国艺术史也可以在英国大学当上艺术史系(而不是东亚研究等非主流院系)教授,也算是一个进步的表现。

其实,西方艺术史中一直是有“非西方”艺术的位置的,只不过一直从属于西方视角的单一叙事而已。柯律格认为,西方艺术史一直是在一种“所有历史都已写好”的假设下发展的,其他材料都不过是在佐证而不是推翻这个假设。中国艺术界所存在的不被西方艺术史所认可的焦虑,或许也溯源于此。在西方古典艺术史中从来就没有非西方艺术的公正位置。本文就是对这一叙事的追溯。

 

:: 译文 ::

德国艺术史家约阿希姆·冯·桑德拉特(Joachim von Sandrart,1606-88)在其1675年的著作《德国建筑、雕塑和绘画艺术学派》(Teutshe Academie der edlen Bau-, Bild-, und Mahlerey-Kunste)曾这样描写中国画:“他们对万物只是线描,没有阴影,没有模型,加上简单的水洗色彩。他们不知道如何把人物真实处理,或者其他形式的自然主义,而欧洲画家对此投入极大…真奇怪这些本可以很聪明的人们,为何对于透视技法一无所知… ”
桑德拉特还说,他所见过的四幅中国画中有着奇异可笑的人物。然而,桑德拉特所见的也许根本不是中国画,而是如德国人阿塔纳斯·珂雪(Athanasius Kircher,1602-80)出版的《中国图志》(China Illustrata)…

01 《中国图志》内页

↑(图1 《中国图志》内页)

02 《中国图志》内页

↑(图2 《中国图志》内页)

03 《中国图志》中的徐光启与利马窦

↑(图3 《中国图志》中的徐光启与利马窦)

04 《中国图志》中的中国皇帝

↑(图4 《中国图志》中的中国皇帝)

05 《中国图志》中的仕女

↑(图5 《中国图志》中的仕女)

 

…或荷兰人欧弗特·达波(Olfert Dapper,1636-89)出版的铜版画。
      

 

06 铜版画,中国山水

↑(图6 铜版画,中国山水)

07 铜版画,吉祥如意图

↑(图7 铜版画,吉祥如意图)

08 铜版画,行乐图

↑(图8 铜版画,行乐图)

09 铜版画,中国寺庙

↑(图9 铜版画,中国寺庙)

10 铜版画,紫禁城门

↑(图10 铜版画,紫禁城门)

 

直到19世纪,桑德拉特绝不是欧洲唯一采用如此视角的学者,即从西方人擅长的领域出发去评价其他文明的艺术。德国艺术史家温克尔曼(Johann Joachim Winckelmann, 1717-68)就认为古埃及的“劣等”艺术妨碍了希腊艺术的成就。英国艺术史家帕萨·米特(Partha Mitter)在其经典著作《饱受讥诽的怪物:欧洲看印度艺术》(Much Maligned Monsters: A History of European Reactions to Indian Art)中就描述了18-19世纪欧洲作者是如何拿印度艺术当反面教材来佐证真正的艺术的。米特还说明了印度早期被欧洲认为是写实风格的犍陀罗(Gandhara)艺术是如何不可避免地促进了文明的”全球传播论”,即亚历山大东征所带来的希腊化,催生了东方地区的“高等”写实艺术(这也是国内目前普遍接受的观点,即犍陀罗艺术作为希腊式佛教艺术继而影响更东方的中国。然而,这一观点被日本佛教美术史家宫治昭用详实的资料所否定,即犍陀罗艺术既不是希腊影响的产物,并且由于3世纪就已衰落也没有影响到中国佛教艺术——译者注)。

 

11 犍陀罗佛像

↑(图11 犍陀罗佛像)

 

这类以希腊为文明中心向全球扩散的叙事,即使在“有良心”的试图理解更宽广的视觉文化的学者中也绝不少见。众所周知,艺术史作为一门学科的发展主要是在德语国家。同英法相比,德语国家是没有广阔的殖民地的,尤其没有亚洲领地。然而,即使不是为统治广阔的殖民地服务,艺术史中的“东方主义”也依然作为一种根深蒂固的思想而存在,不管其人文主义的口号多响亮。
德国艺术史家库格勒(Franz Kugler,1800—1858)在1841年出版的《美术史手册》(Handbuch der Kunstgeschichte)是第一本真正的全球艺术史。即使只有极为有限的知识,这也是一次试图容纳欧洲以外广阔世界的良心尝试。不过他把分给中国的4页纸中3/4的篇幅都给了中国建筑,书法绘画一概没提。这种分类法本身就是欧洲中心的。
相比于其他历史,艺术史很出人意料地很早便想“全球化”。久负盛名的维也纳艺术史家维克霍夫(Franz Wickhoff,1853-1909)就对同时代的印象派、新艺术运动(Art Nouveau)以及克林姆(Gustav Klimt,1862-1918)对于日本艺术的挪用很感兴趣。
在1898年的《论历史的统一性与艺术的普世发展》(On the Historical Unity in the Universal Evolution of Art)一文中,他就尝试描述“19世纪西方与远东艺术的汇聚”。一方面,维克霍夫强调中国艺术是与西方不同的日本艺术的起源之一;另一方面,他又拒绝认可中国艺术是“独立发展的”,尽管到头来还是与西方艺术殊途同归。他非常赞美中国画,称其从来没有经过黑暗的中世纪,而以一种古典的谜之写实一以贯之。这种古典精神欧洲在罗马时代之后就已经失去了,直到文艺复兴后才找回。然而,中国画的这种品质却不是独创的。“这只是同一个传统绕了一大圈,所有现代文明国家的艺术都能被追溯到希腊。希腊的影响四处播洒。”维克霍夫对这种观点的信心绝对是和其所基于的研究材料成正相关的。维克霍夫实际上只引用了两个“中国”艺术的例子,一个是中国青铜器的清朝木刻版画(用来与希腊陶罐对比),另一个是现藏于卢浮宫的17世纪日本仿中国画(可能为歌川広重作品——译者注)。这样的论证基础太薄弱了,不过对维克霍夫来说不要紧。因为他的目的并不是研究中国艺术,而是把中国艺术放在一个已知的艺术史框架中。在这点上,维克霍夫和桑德拉特没有任何区别。
12 中国青铜器
↑(图12 中国青铜器)

 

另一个例子是美国文艺复兴艺术史家勃伦森(Bernard Berenson,1865-1959)。1914年,他在佛罗伦萨的现哈佛大学文艺复兴研究中心写道,“我怀着极大的热情想要看看中国艺术商能给我什么。如果我年轻一些,或者身体好点,我会不顾一切去中国。”第二年,他又写道,“我多希望生活能重新来过!我应该像献身意大利那样献身中国。”勃伦森比较中国艺术与意大利艺术,认为中国艺术更有“灵性”,而意大利的锡耶纳画派是最接近东方艺术的。在比较丢勒(Albrecht Dürer,1471-1528)的作品和一幅宋朝的罗汉图时,勃伦森认为罗汉图的灵性和神性让丢勒变得寻常。

 

13 丢勒,格里高利圣咏,木刻版画,1511年

↑(图13 丢勒,格里高利圣咏,木刻版画,1511年)

14 周季常(南宋),《罗汉图》,设色绢本,1178年

↑(图14 周季常(南宋),《罗汉图》,设色绢本,1178年)

 

在此,勃伦森提出了一种东方主义的经典观点,即东方艺术是灵性的神秘的。他并没有说锡耶纳画派与东方艺术存在因果关系,而和维克霍夫一样都认为东方艺术有谜之品质。然而,他们所知道的见过的中国艺术是少之又少。就连标榜“没有艺术,只有艺术家”的贡布里希的经典著作《艺术的故事》,在1950年初版中也仅仅提到了三个随意选取的中国画家。
既然所知如此之少,那为什么要比较呢?正如荷兰文化评论家米克‧芭尔(Mieke Bal)所说,“比较就是为了下结论,分高下,与观看的体验无关。”这种中西方艺术的判断和比较都是为了说明已有的艺术史框架。
同样的比较也发生在中国思想家康有为身上。康有为(1858-1927)曾于1904年造访意大利考察艺术。他把西方艺术分为了无生气的“过去”,和生机勃勃的“后来”,但都是写实的科学的。康有为对西方绘画的了解比勃伦森对中国的了解稍微多一点。他认为拉斐尔是西方第一位大师,而近世中国的绘画是粗浅散漫的,需要革新。中国在帝国主义面前的失败也是他这种革新想法的来源。然而,康有为认为写实风格和油画都是中国人发明的,并经由马可波罗传入欧洲。中国艺术所需要做的,就是回到宋元时期,因为那时的中国艺术远比了无生气的欧洲艺术优越。
事实上,20世纪初的欧洲艺术史界已经出现了不同的声音。在1901年,奥地利艺术史家史特任戈夫斯基(Josef Strzygowski)出版了颇具争议的《东方还是罗马?》(Orient oder Rom)一书。他认为中世纪之前的欧洲艺术与建筑的起源在近东,而非罗马。可惜的是,史特任戈夫斯基的反犹倾向给他的学术观点带来了污名。
对于艺术史来说,问题不是“我们对于中国艺术一无所知”,而是“我们对于中国艺术已经什么都知道了”。而艺术史之所以不是全球的,也正是因为“所有的答案都已写好”。因此,添加任何一章关于中国的(或者印度的,非洲的,马其顿的)艺术材料都于事无济。现有材料已经足够比较任何“异域”的艺术。我们应该做的是反思出发点。为何比较?为谁比较?摒弃已知,有多少是未知的?艺术史不应该因为有了太多材料,而忘记了为何出发。

 

::原文出处::

柯律格,《全球比较的艺术》,选自马克赛因·伯格(编)《书写全球史:21世纪的挑战》(2013年牛津大学出版社)165-176页。
Clunas, Craig, ‘The Art of Global Comparisons’, in Maxine Berg ed., Writing the History of the Global: Challenges for the 21st Century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3), pp. 165-176.

00 封面

 

{译/Translation}
№. 1.2 :: 阮圆谈为何中国现当代艺术无大师之作

 

:: 总介 ::

00 Aida Yuen Wong

 

阮圆(Aida Yuen Wong),美国布兰迪斯大学(Brandeis University)艺术学院副教授,学术专长为东亚艺术史,尤其是跨文化的现代性,包括中日现代国画的交流,中法美学理论的交流等。她分别于加拿大西安大略大学和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获得学士和博士学位。阮圆即将出版的著作是晚清康有为(1858-1927)关于绘画书法的思考对于现当代中国艺术理论的影响。

阮圆作为新生代学者,在方法论上对于中国近现代艺术史研究的贡献获得了学术前辈的肯定。比如,牛津大学艺术史教授柯律格就认可了阮圆运用中日框架研究中国近代艺术[参见草乙译介壹㈠]。台湾中央研究院院士、原台北国立故宫博物院院长石守谦,也在《中国近代美术史研究的几种思考架构》一文中赞赏阮圆为近年来最能显示东亚视野的学者。他批判了传统艺术史“西方冲击—中国回应”的范式,并把“东亚视野”作为一种研究范式与“多元的modernity”与“回归中国主轴”等新兴范式相提并论。

本次译介选择的文章出自《书写近代中国艺术:史学研究》一书。本书是2009年在西雅图美术馆举办的《自然与情谊:吴环与苏立文收藏的近现代中国绘画》展览的图录集。这次展览是已故中国艺术史大家苏立文以及夫人的私人藏品,既包括齐白石、张大千、吴冠中、吴作人、庞薰琹、傅抱石等经典大师,也包括蔡国强、高行健、徐冰等当代名家。本书图录集的作者也是群星云集,收录了谢柏柯(Jerome Silbergeld),郭适(Ralph Croizier),万青力,沈揆一,安雅文(Julia Andrews)等中国艺术史名家对于近代美术史研究方法论的思考。讨论的焦点主要集中在以下几个问题:何为“现代性”?中国的“现代性”是沿用西方的概念,还是早在宋明时期就已出现?何为中国艺术的“现代主义”,是发生在20世纪初,还是20世纪末?又有哪些艺术家或流派能够代表“现代主义”?

相比之下,本文中的阮圆提出了一个更直接的问题,“为什么中国没有大师之作?”。进一步说,如果中国有那么多艺术大师,为什么有那么少的大师之作?这个问题乍一看有违常识。中国艺术史怎么可能没有大师之作呢?就在2013年,伦敦维多利亚和阿尔伯特博物馆(Victoria & Albert Museum)才举办了广受好评的《中国书画大师之作 700-1900》(Masterpieces of Chinese Painting 700-1900)展览,从宋徽宗《瑞鹤图》到八大山人的《河上花》,选品跨度上千年。然而,中国古代艺术的辉煌,正佐证了阮圆在文中所关心的问题,即中国近现代与传统的断层,再加上中国近代和当代的断层,都造成了近现代艺术家纷纷转投外国经典谱系,无法在自身的历史脉络中继续创造大师之作。

除此之外,阮圆还借鉴西方艺术史树立艺术家作为伟大天才生产大师之作的传统,讨论了中国艺术家一般不是通过某幅代表作,而是凭借诸如政治地位、“德艺双馨”的形象等获得大师地位的现象。同时,阮圆还讨论了柯律格所建议的在西方历史研究方法外另辟蹊径的中国纪传体史书写法[参见草乙|译介壹㈠],并指出中国史书这种暗含褒贬的“春秋笔法”对于中国艺术史书写的影响。

本文翻译的是阮圆文章节选。

 

:: 译文 ::

艺术中很少有像“大师之作”(masterpiece)这样令人无法辩驳的概念:一件作品要么是大师之作,要么不是。这种不容置喙的态度把大师之作放在了自1960年代以来的批判性与后现代主义不的对立面,也削弱了其作为一个当代学术研究对象的价值。

然而,在大众话语及主导艺术机构(如博物馆和艺术市场)中,大师之作不仅是可预见的,也是可以拿钱衡量的。比如说,费城美术馆花了3700万美元收藏了汤姆·艾金斯(Thomas Eakins)的《丑陋的诊所》(The Gross Clinic)(1875)(图1)。为了为这笔收藏筹款及辩护,美术馆制作了一个网上视频。策展人在里面骄傲地宣布这件作品是“大师之作“,并附带一众理由。对于艺术史家来说,尽管非议不断,大师杰作依然是构建经典的核心。

01 Thomas_Eakins,_American_-_Portrait_of_Dr._Samuel_D._Gross_(The_Gross_Clinic)_-_Google_Art_Project

图1.《丑陋的诊所》(The Gross Clinic), 汤姆·艾金斯(ThomasEakins), 1875

三十多年前,英国艺术史家肯尼斯·克拉克(Kenneth Clark)出了一个对《什么是大师之作?》(What is a Masterpiece?)(1979)的趣答。这本小册子罗列了作者对于伟大的标准,引用的全是西方经典人物画。克拉克强调“想象的力量”和“专业技术”,并一度定义大师之作为“艺术天才汲取时代精华而使个体经验升华具有普世性的作品”。作为英国上流精英,克拉克拥趸甚众。他在1960年代末制作并主持了《文明》电视系列节目,把艺术欣赏带入普通百姓的生活。他是如此受欢迎,把克拉克自己都惊到了。他在回忆录中描述自己的人生是“漫长而无害的把戏”。

如果克拉克晚年的自白令人沉思,那么正是这种无伤大雅的自嘲,促使学者开始多维思考大师之作。在《成为蒙娜丽莎》(Becoming Mona Lisa)一书中,唐纳德·萨松(Donald Sassoon)追本溯源了一幅名不见经传的模特肖像画(一位佛罗伦萨商人的太太,或者变装达芬奇?),是如何成为世界上最有名的大师之作的。章节标题就已经揭示了《蒙娜丽莎》的多面性:“一幅革命性的油画”,“蒙娜丽莎作为视觉时代精神”,“被绑架的蒙娜”,“丽莎变波普”,“丽莎走向全球”等等。萨松用“成名之路”证明了大师之作不仅存在,而且还是艺术历史研究的理想题材。

中国也许不具备像《蒙娜丽莎》这样的国际符号,也不和西方共享描述伟大画作的术语。不过,中国当然具有类似大师之作的概念,比如说“神品”,“妙品”,“逸品”。这些上千年的术语,和英文中的“masterpiece”(大师之作)、法文中的“chef-d’oeuvre”(杰作)及其他欧洲语言中的对应概念一样,已被时间改变和再演绎。有些情况下,中国的大师之作会被评注和藏家印章所肯定,作为其出处和鉴赏历史的证明。印章和评注越多,一幅作品的大师地位就越稳固。马啸鸿(Shane McCausland)称《女史箴图》(传为晋顾恺之所作,344–406)(图2)为“中国绘画的第一幅大师之作”,指出一幅画作的声望在于艺术史的主观意愿和受众。当丝质卷轴上盖满了历任显赫藏家的印章,以及在多次易主后积累的印刻篆录,原作就变成了一件中国早期艺术的“复合品”和“遗迹”。

02 女史箴图

图2.《女史箴图》,传为晋顾恺之所作

当中国绘画进入20世纪,新的形式、实践和功能都出现了。在撰写中国近代艺术的综述和展览目录时,先驱们如苏立文(Michael Sullivan),高居翰(James Cahill),高美庆(May ching Kao),安雅兰(Julia Andrews)都需要面对一个重大的任务,即在没有前人的参照下书写经典。欧洲的现代主义有一整套盖棺定论的大师之作,而中国现代主义的经典仍在发展和形成之中。可以说,我们还不在一个能够评价中国近代经典的位置上。但是,只要我们试图按照西方的模版书写中国近代艺术史,我们就无可避免地要面对大师之作。本文就是关于大师之作的史学探讨,并回顾反思当下学术研究中关于中国现代主义焦虑。

只有大师没有“大师之作”

中国近代艺术史更多叙述大师,而不是大师之作。最近在大陆出版的艺术史传记很少有详谈单独作品的。这些叙述也很少配图。同时,作者拥护艺术家的伟大,更多基于他们干了什么,比如去海外留学,或者领导了一个重要的艺术院系,而不是基于他们的创新精神和精湛技艺。把作品的意义基于人生经历的作法,使传记避开了质的区别,而偏向仅仅是编年体式的流派罗列。被奉为大师的艺术家的任何作品都是具有代表性的,比如吴昌硕(1844-1927)的花与石头画就可以轻易互相替换,同样也适用于徐悲鸿(1895-1953)画的马,傅抱石(1904-1965)的山水画。

这种重点关注大师而不是大师之作的现象也反应在以艺术家为中心的研究方法上。比如最近出版的张志欣等著的《海上画派》(2002),这是一本250个传记摘要合集。这本书收录了全彩翻印的名家之作,配以很少的文字说明。本书中的海上画派包括的艺术家貌似更多是基于他们的名声,而不是他们与这个流派的实质性联系。甚至连序言的作者,陈传席,都注意到了选取画家的不加区分。

……

依赖大师传记来组织书写的做法,反映了一种忽略中国现代主义的张力和矛盾的倾向,掩盖了背后的振荡与流变。这么做,占据中国现代主义一大部分的焦虑就被中和了。诚然,寻找关于中国现代主义复杂性的解释是一个令人敬佩的目标,但是需要注意的是,要避免随意分类史实。

在把握20世纪的多元又自相矛盾的艺术流派中,一种吸引人的做法是诉求于最广泛的一套“公分母”。传记体的“公分母”就是——所有艺术家都是人,更准确地说,英雄。对于西方人来说,标准范式下的英雄都是“天才”。对于中国人来说,艺术家集品行端正、爱国热情、坚持不懈、贫贱不移等品质于一身。从近期的李叔同(1880-1942,弘一法师)传记中可以瞥见这样的分类法。为了佐证李叔同作为一位开明的艺术家和热情的教育家形象,传记省略了李的混乱的私生活以及令他寻求皈依佛门的神经紊乱。郭适(Ralph Croizier)对于岭南画派大量借鉴(一说为“抄袭”)日本画(Nihonga)的研究—除去精彩的比较研究的材料,也会让部分读者感到不安。无论什么题材,书写近代时期最敏感的部分仍然是艺术家本身,尤其是当他们的家人或者追随者还在世时。

尽管有异议,传记依然是发人深省的。它能够帮助理解艺术品生产的文化环境。一些综述著作就是围绕资料详尽的传记展开的。李铸晋和万青力的《中国现代绘画史:民国之部》(2003)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书的每部分都有一个主题式标题(比如说“地域性流派”,“木刻运动”,“抗战时期的绘画”),在每个标题下列有一串代表性艺术家。关于每个艺术家的独立文章,长从半页到五页不等,并用国际藏品做插图。这种“大师中心”式理解经典的主要好处是其可扩展性。做为一本不同人的生平的合集,这样的经典可以很容易修订。

人物传记在中国渊源已久。这种重要人物应该被研究的想法来自于由《春秋》(公元前5-6世纪)开创的中国史书的褒贬传统。这个传统树立道德楷模去激励、教化、启迪后人。现代关于著名艺术家的描述也凝聚了这种树立大师来代表国家的愿望。此外,从瓦萨里(Giorgio Vasari)的《艺苑名人传》(Lives of the Most Eminent Painters, Sculptors, and Architects)始,人物传记对于艺术史作为一个现代学科也至关重要,能把作品的技法、收藏史、真伪、涵意和被研究对象联系起来。正如伊丽莎白·曼斯菲尔德(Elizabeth Mansfield)写道,人物传记提供了一种“有序、看上去十分冷静的分析艺术的方法”。

但是,对于近代中国艺术史来说,“大师中心”模式的最大吸引力可能在别处:人物传记是最不冒犯经典规范的形式;叙事单位是个人,既能嵌入传承关系中,也可以独立其外。人物传记消弭了叛离既定正统叙事可能带来的张力。正如上文提到的,“海上画派”这一全面的标签,一串名字,掩盖了西方现代主义和中国现代主义的深层不同。

同理,分类法如西式油画、中式油画、传统水墨画,虽然是植根于历史用法,但会很容易陷入偷懒的史学。问题就在于,这样的框架会使艺术作品进入一种对于西方流派的补充或者对抗的简单粗暴的二元关系。像传记体本身,这样的分类法—如西式油画和中式油画,回避了既定延续性的不协调关系,比如地方史和国家史。进一步讲,这种分类法并没有分析不同媒介的重要性、竞争关系、相互影响,而倾向于对不同媒介一视同仁。

为使得大师之作的概念真正起作用,需要关注的是,每件艺术品的特殊性,以及在这个过程中行之有效地解释中国分裂的现代主义的策略。区分作品的一个关键因素是接受度,这点可以借用时间性(temporalities)来分析。接受度第一次出现在当年的观众与作品第一次接触时。此后,这件作品就要受制于在艺术家生前身后可能出现的历史评价。以下三个例子阐释了这种时间性的运作。

大师之作的受众

近代对于大师之作的其他称谓,比如“杰作”和“名画”,出现在期刊、展评和报纸上。这些称谓有实质性的评价,但又没有下绝对的论断。宣布一件作品为大师之作是从某一角度对其价值和影响的肯定。

1928年,哲学家与大学教授邓以蛰(1891-1973)评论了一个林凤眠(1900-1991)的绘画展,开篇便评价其中一幅作品为大师之作:“凤眠的杰作,要算《人类的历史》了。这幅画的前面,鲜血淋漓;其旁隐约可见的,仿佛是烂尸一具,横卧阶下;右傍偏中,立一希腊古瓶(?);再右为孔雀,两只上下对立,上面一只,它的深蓝色的翅尾,沿全幅的右边向上伸展。中间直立一裸体女子,全身颜色,红似桃花,算是画的中心…看前面一傍鲜血淋漓,颜色是躁动的,一边孔雀的神情同颜色则是生来镇静娇好;人生与自然杂处,一躁一静,煞是表示得妙…真可算得一幅大纯小疵的杰作了。”

邓以蛰是一位精通外国美学的现代知识分子。他是清朝书法大家邓石如(1743-1805)的后人(也是“两弹元勋”邓稼先的父亲——译者注),但在哥伦比亚大学受了西式教育。他以上的评论,把色彩和构图作为独立生命体,是一种沃尔夫林式(沃尔夫林,瑞士美术史家,主张形式分析与风格研究——译者注)的练习。邓没有试图解释意象—两只孔雀,烂尸,桃红的祼女—作为一种连贯的叙事,邓更关心的是它们的形式属性和关系。这种分析方法提供了关于图像的详尽的细节,为没有亲眼见过这幅画的读者再创造了一种“看的体验”。林凤眠的《人类的历史》(已佚)在当年是一幅有舶来品气质的油画,依赖于评论家如邓以蛰来让其优点显现,尤其是面向大众。

林凤眠这时期作品的美学基础,正是蔡元培(1868-1940)的著名主张”以美育代宗教”(1917)。《人类的历史》从名字和形式上来看,都反映了一种超然的视野。运用强烈的色彩和戏剧性的内容,这幅作品试图展现世界不为人知的活力,与最高全人类追求相呼应。林认为许多中国画太沉闷。他试图激起情绪,相信人心深处有一种否认价值相对论的情怀。可惜地是,像林凤眠的许多1920年代到30年代的作品于抗日战争和文革中毁灭一样,《人类的历史》也没能留存于世。这幅画被邓以蛰所赋予的大师之作地位也无法在今日被评价。

林凤眠的《人类的历史》和同时代被奉为大师之作的西式油画截然不同。徐悲鸿的《田横五百士》(1928-1930)(图3)描画了一个历史题材。长约11英尺,高约6英尺,这幅是徐悲鸿最大也是他非常自豪的一件作品。徐悲鸿甚至把自己也画了进去,作为一个包着头巾伸出手臂的年轻人,站在左边一排门客中。田横的故事取自司马迁著《史记》中的《田儋列传》。他讲了田横因拒绝降服汉朝而自杀的故事。徐的油画刻画了田横向门客告别的情景。其余门客为表忠心通通自杀。这幅画早于徐的其他有名历史画作。徐实践了他从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院学到的艺用人体解剖技巧。他于1928年开始画《田横五百士》,同年他接受了北京大学艺术学院院长一职。他大力推广表现肌肉、透视和复杂人体姿势的现实主义手法,以训练观察力和巧手。

03 Xu_beihong_Painting_Tianheng's_five_hhundreds_heroes

图3. 《田横五百士》, 徐悲鸿, 1928 -1930

《田横五百士》是一个炫技之作,其风格对今天的观众来说可能有点别扭。苏立文曾写道:“尽管主题是中国的,处理方式却是典型的19世纪晚期沙龙画的风格,构图严谨,但缺乏戏剧冲突的真实感。”同样的话也可以用来形容徐悲鸿另一幅较晚时期的作品《愚公移山》(1940)(图4)。这幅画看上去就像一幅二手画稿的拼贴画。但是这些都不妨碍这些徐悲鸿的里程碑式的大场面作品成为当时的大师之作。《田横五百士》随着徐悲鸿参加了许多重要的展览,获得了一面倒的好评。在1936年广西第一届美术节展览会上,这幅画被放在大厅正前方,观众如织。它从为期一周的展览中的数千幅作品中脱颖而出。1939年,这幅作品随徐到新加坡参展,为战争筹款。文学家郁达夫在为《星州日报》撰文中形容这幅画为“气魄雄伟的逸品”。当时约有2到3万人看了这个展览。他们一定和19世纪欧洲人第一次看到雄壮的大卫(Jacques-Louis David)和德拉克洛瓦(Eugène Delacroix)的作品一样深受震撼。许多人购买了《田横五百士》的翻印画,这是纪念品中卖得最好的。徐将展览所得中的1万元捐献给广西国民革命军第五军的伤亡士兵家属。

04 愚公移山

图4. 《愚公移山》, 徐悲鸿, 1940

在接下来的几年抗日挣扎中,中国观众把田横以其五百烈士视同至死也要并肩战斗的人民群众。徐的画成了中国爱国主义的终极象征,这是他在1928年开始创作时所始料不及的。今天,这幅画还珍藏在北京的徐悲鸿纪念馆里。

尽管林凤眠的《人类的历史》和徐悲鸿的《田横五百士》都采用了西式画法,艺术家却将自己归入了不同的派系。林凤眠把自己视为超现实主义和野兽派的继承人,徐悲鸿却无视了欧洲先锋艺术转而回到法国19世纪新古典主义的怀抱。

两人的不同不仅体现在艺术风格上,也体现在毛时代的命运中。江青宣布林凤眠的画是“不西不中丑陋至极”并把他送进了监狱。徐悲鸿的历史画,相比之下,获得了极左的认可,使他在1949年就获得了中央美院的领导地位。但在那时,徐已经基本放弃了新古典主义而回到了传统的毛笔画。这种转变不仅简单反应了媒介的变化或艺术家自己的人生,而是强调了现代性工程的无常。

另外一幅满足了很多的情感和技术要求的作品是蒋兆和(1904-1986)的《流民图》(1943)(图5)。这是一件壁画式的丰碑。流离失所,贫病交加,这幅画展现了让人痛彻心扉的人道关怀和精湛的技艺。仔细察看细节—母亲抱着孩子垂下的身体,周围一片痛苦的神情—都显现了作者对于米开朗基罗(1475-1564)(图6)和维登(Rogier van der Weyden)(文艺复兴时期尼德兰画家——译者注)的巧妙引用。《流民图》秘密创作于日据时期的北平,并在1943年展出后马上被禁。次年在上海展出的努力也无疾而终。在1944到1953年间,这幅画完全从公共视野中消失。画作后失而复得,现收藏于北京中国美术馆,和120幅其他在当代中国艺术史上最有名的作品,一道被选为该馆2003年的“20世纪中国油画精品展”作品。这是一个明确的为《流民图》正名的时刻,这幅画正在走向成为大师之作的路上。

05 流民图

图5. 《流民图》, 蒋兆和, 1943

06 pieta

图6. 《哀悼基督》, 米开朗基罗, 1498 – 1499

谱系之歆羨

中国今天的艺术家似乎对于凡高、杜尚、达芬奇比对徐悲鸿、蒋兆和、吴昌硕、潘天寿更熟悉。他们可能会从宋代和唐代的大师之作中寻找灵感,而不是从近代,除了文革时期的讽刺意象、石涛(1642-1708)以及其他从现代主义打破传统的运动中找回的英雄。喻喻(Christina Yu)评论道:“今天的当代艺术世界不仅脱离了大众,还背弃了地方性艺术特色,尤其是更传统的如水墨画和书法。”对于被背弃的,我还要补充上中国自己的现代主义传统。事实上,这种当下流行和现代主义先驱之间的失联,是首先促使我问出“何为大师之作?”的原因。如果有那么多大师,那为什么有那么少大师之作?那么少的能继续激发今日中国主流艺术的作品?这个问题不在于缺少艺术家的成就,而在于对经典断裂的集体焦虑,对于艺术家作怎样的选择才能在最清晰有力的谱系中保持队形。这就联系到当代中国艺术时下流行的对于达芬奇、凡高、安迪沃霍尔以及其他西方经典大师的引用,或者是石涛和八大山人(最受追捧的本土“反偶像”代表)。近期在台北举办个展的纽约工作的张宏图,就是一个例子。只是标题——如《石涛(万点恶墨变奏)- 梵谷》和《八大(六扇屏)- 塞尚》(图7),就已经显示了这种引用。很明显这些本身就已经很壮美的画,和20世纪初的中国画仅有微弱的形式上的联系。中国现代主义的早期时刻已经被他们自己的时代遗忘了,成了历史上一个孤立的实体。

列印

图7. 《八大(六扇屏)- 塞尚》, 张宏图

这种近代和当代的断裂不仅仅发生在中国。在欧洲现代主义之外的边缘文化都倾向于视自己的现代主义传统为外围。就算是在美国,在今天几乎没有艺术家会注意到John Marin,Alfred Maurer,Morgan Russell和Stanton MacDonald Wright,这些美国早期先锋艺术举足轻重的人物。John Martin也是一个很有趣的跨文化研究对象。他对水彩的偏好是从纽约大都会美术馆的中国水墨画得来灵感。他醉心于笔画的多样性,颜墨浸入白纸的方式,以及水溶性媒介的晕染效果。在地球的另一端,中国艺术家李叔同及其同时代的日本水绘(mizue)推广者也在朝同一方向前进。把这些文化边缘的美学放在一起研究,也许会重新审视甚至重新定位文化中心,从而带来一串新的大师之作。

…大师之作这个概念本身不一定有什么意义,但是生产大师之作的多重机制却是。…艺术展览与美术馆在树立大师之作上发挥着作用。不过,被收入一次展览并不能保证大师之作的地位,没有收录也不会让一幅作品就此无缘。这引向了谢柏柯(Jerome Silbergeld)提出的一个问题:“女性大师之作(mistresspiece)呢?”女性创作的伟大艺术品是否该及如何嵌入中国现代主义经典中呢。尽管在二十世纪早期有前所未有数量的中国女性进入地方学校或出国学习艺术,能够成为“大师”的女艺术家却几乎没有。一个证据便是今日中国并不存在一座纪念某位女艺术家的纪念馆。而男性艺术家纪念馆却有不少,比如北京的徐悲鸿纪念馆,上海的刘海粟美术馆,杭州的潘天寿纪念馆。就算女画家潘玉良(1899-1977)(图8)被首都博物馆于2007年举办大型回顾展,她在中国现代主义中的地位也不过像玛丽·卡萨特(Mary Cassatt)(1844-1926)(美国旅法印象派女画家——译者注)或者莫里索(Berthe Morisot)(法国印象派女画家,多次担任马奈的模特并成为马奈的弟媳——译者注),而不是毕加索或者马蒂斯。也就是说,男性中心的艺术世界的阴影下的一抹调色。

08 潘玉良

图8. 《自画像》, 潘玉良

总的来说,大师之作超越了美学或者技巧上的成就。大师之作的集合体携带了一套艺术史家想要奋力证明的假设。在近几十年,“天才”这个笼统的概念已经暴露了其弱点,经典建设必须转向艺术作品本身,以便能启示价值判断的历史形成过程。不过,“大师—天才”和“大师之作”依然是艺术史正统的保留项目。他们劫后余生,依然活跃在综述性书本和当代艺术中。对于一些当代艺术家来说,踏出这个“大师”框架,可能就断了与大众市场的联系。再说,重新消费经典意象,难道不正是和后现代主义不谋而合吗?面对这样的矛盾,艺术史家就更有义务去提高对经典建设的批判性认识,使新老大师之作都能名至实归。

 

:: 原文出处 ::

阮圆,《什么是大师之作?史学的焦虑以及现代中国的绘画分类》,节选自姚进庄(编)《书写现代中国艺术:史学研究》(2009年西雅图美术馆)94-105页。

Wong, Aida Yuen, ‘What Is a Masterpiece? Historiographical Anxieties and Classifications of Painting in Modern China’, in Josh Yiu (eds.),Writing Modern Chinese Art: Historiographic Explorations, Seattle:Seattle Art Museum, 2009, pp. 94-105.

YIUWRI

 

 

 

 

{译/Translation}
№. 1.1 :: 柯律格谈全球艺术史下的中国艺术史

 

:: 总介 ::

柯律格
柯律格(Craig Clunas),英国牛津大学艺术史系教授,学术专长为中国美术史,尤其是明清物质文化。柯律格曾于1974年前往北京学习中文,分别于剑桥大学及伦敦大学亚非学院(SOAS)取得学士与博士学位。柯律格曾担任伦敦维多利亚与艾伯特博物馆(Victoria & Albert Museum)中国部资深研究员兼策展人十余年,并先后任教于萨塞克斯大学(University of Sussex),伦敦大学亚非学院(SOAS)和牛津大学。他于2014年担任大英博物馆(Britism Museum)年度展览”明朝:改变中国的五十年”的策展人。

 

James Elkins

詹姆斯•埃尔金斯(James Elkins),美国芝加哥艺术学院(School of the Art Institute of Chicago)美术史论与批评系主任。

 

is art history global

《艺术史是全球的吗?》是一本讨论艺术史理论走向与方法论的文集,其中收录了不少当今研究西方及非西方艺术史最有影响力的艺术史家们。文集包括埃尔金斯作的序,拉美艺术史学者Andrea Giunta, 德国艺术史家Friedrich Teja Bach, 捷克艺术史家Ladislav Kesner等几位学者的论文,于2005年举办的“艺术研讨会”(The Art Seminar)实录,及众多未能参会的艺术史家的书面回应。这些回应中就包括柯律格。

在序言中(19-20页),埃尔金斯指出了当下“艺术史要依靠西方的理论模式展开”的问题。除西方理论之外,艺术史上并没有一个在理论和概念上独立的国家或地区传统。就中国艺术史来说,他指出,中国艺术史研究需要的原材料和概念非常不同,但是其阐述方式却依然很“西方”。中国艺术史家,不管是在中国还是在西方大学,研究中国艺术用的都是同一套理论体系——心理分析学,符号学,图像研究,结构主义,后结构主义,女性主义,人类学等。他们构架和支持论点的方式也和西方艺术史家一样:论文摘要,档案证据,前人文献综述,带脚注的讨论。经典艺术史教材如沃尔夫林(Heinrich Wölfflin), 潘诺夫斯基(Erwin Panofsky), 贡布里希(E. H. Gombrich)的书也被翻译到中国,并在北京,杭州,南京等地教学使用,被一概应用到分析西方和非西方艺术中去。难道中国不应该使用自己原生的术语和理论来阐释中国艺术吗?现实中的答案是并没有。

因此,埃尔金斯大胆提出,并不存在“非西方”的艺术史。

那么,这个问题要如何解决?在另一篇评论文章中(61页),埃尔金斯给出了一些建设性的例子。他指出,巫鸿的《早期中国的艺术与建筑中的纪念碑性》一书不算是一个很好的例子,虽然他用了一些中国的艺术分类模式和概念,但是阐述路径依然是西方的。其他稍微没那么出名的学者倒是有一些系统性抵制西方阐述的尝试。比如,曹意强,他采用了9世纪中国唐代艺术史家张彦远的《历代名画记》的元素;葛朗特•哈代(Grant Hardy),他提出西方史学家借鉴司马迁的平行叙事结构;佐藤将之(Masayuki Sato),他建议重新研读8世纪中国唐代的刘知几的《史通》。

值得注意地是,在《艺术史是全球的吗?》一书中,当众多学者讨论“非西方”艺术(主要指亚非拉地区的艺术,也包括捷克这样的前苏联国家艺术)时,经典西方艺术史教材和相关艺术理论依旧是讨论的基本共识,中国虽然是时常被拿来引用的例子,来自东亚地区的作者也仅有一位日本学者稻贺繁美(Shigemi Inaga)。这场讨论依然是在英美国家举办的、用英语进行的讨论,依然把“西方-非西方”这种二分法视为天经地义。

本文翻译的是柯律格的回应节选。

 

 

:: 译文 ::

《工具箱与教科书》(节选)

 

在这场丰富的交流中,有如此多的材料,以至于连“审视”的想法都变得多余。而所谓全球视野的引入——大写的艺术史——让这一切都变得更令人望而却步。我只能从我目前工作领域的具体角度来回应。伦敦大学亚非学院(SOAS)的艺术与考古系有点像传统的占据英国主导的那种欧洲中心(Eurocentric)的院系,仅仅是翻转了镜子的另一面来看。

我们只“做”亚洲和非洲。像乔托(Giotto)到塞尚(Paul Cézanne)这一串名字是我们本科基础课中不提的。因此,可以说,我们是个试验床,试验是否一套不同的内容就一定等于一套不同的艺术史。我必须不客气地说,从我们现有的情况来看,基本肯定不是这样的。

我们课程大纲上的名字可能不为人所熟悉,但是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令人不熟悉的了。奥黛丽•罗德(Audre Lorde)(美国加勒比裔女性主义激进作家——译者注)的名言就足够容易令我们中枪了,“主人的工具是绝对不可能拆掉主人的房子的。”然而,同样也可以说,如果忽略了主人是拥有一套拿来造房子的工具箱的这个事实,那么就基本没可能拆解任何事情了,如果最终目的是为了拆的话。这么说是因为,对我们学生来说(在本科和硕士阶段越来越多的学生都是有亚洲和非洲背景的),一些关于“工具箱”(意即西方理论——译者注)的知识是绝对必要的。

所以,我要断言,当学生们因为觉得没必要而迅速略过沃尔夫林(Heinrich Wölfflin)和潘诺夫斯基(Erwin Panofsky)的理论书(以及一些最新出版物),并拿起诸如《中国艺术的风格》《艺术家与赞助人:中国绘画的一些社会和经济背景》《美的历程》之类的书时,他们是没有办法去评价这类书的作者为什么这样做,怎么做,甚至也没法真正做到不喜欢他们的做法。

那么,这是否就意味着”做“艺术史,正如埃尔金斯所说的那样,不可避免地成为做西方艺术史?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如果说“中国艺术史”是“西方的”,那我觉得这就好比说美国海军陆战队是“东方的”一样搞笑——因为火药是他们作战的中心环节。

我在这场对话中感到了一些不安,一种存在于“西方及其它区域”这种吸引人的范式,和一个更微妙的(至少从影响艺术史的角度来说)关于全球曾经是什么,现在是什么,未来可能是什么的把握之间的不安。对我来说,关于这种微妙最好的表达在迪佩什•查卡拉巴提(Dipesh Chakrabarty)的《地方化欧洲》(Provincializing Europe)(2000版)一书中。这本书很简明扼要地描绘出亚洲精英对于构建出“欧洲作为现代性”这样的假设的复杂情结。

举例说,正如现在已经被广泛研究的,日本词语“美術”(bijutsu)是如何作为对19世纪德语schöne Kunst(意即“精美的艺术”,英文翻译为Fine Art——译者注)的仿造词出现的,这个词又是如何传到中国、以同样的汉字成为“美术”一词的。如今,任何一本字典都会告诉你“美术”的意思就是“艺术”。因此,你可以说,在中文语境中讨论的美术史其实是日语(这种说法非常冒犯中国的爱国情操)。但是我们倾向于不这么说,因为我们更着迷的是东西方的相互影响,而对于1850-1950年这一个世纪的术语演变不那么感冒——这也正是我们所谓的艺术史的形成期。姜苦乐(John Clark)的作品,或者年轻学者如阮圆(Aida Yuen Wong)的作品,正在试图还原这一时期部分复杂的中日交流,虽然影响微弱但最终还是传到了欧洲和北美,成为今天英语学界讨论中国艺术界的部分。

(关于所谓的完美艺术史教材)…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北美的问题。英国一向不鼓励用一部大卷本做教材,也几乎没有一个英国的艺术史系只用一本系统的教材,“詹森”或者“昂纳和弗莱明”的经典教材在英国影响很小。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好炫耀的。我觉得这源于一种对牛津剑桥式的精英教育的怀旧,源于一种理想化的情绪,其中只有一小撮学生可以享受的“开卷有益”。于是在当下就转化成一种对于单一大卷本教材的不信任。

我们从来不能小看大众对于艺术的慰藉心灵力量的向往,以及大众文化中关于艺术的讨论。同贡布里希(E. H. Gombrich)于二战后写的《艺术的故事》(Story of Art)一样,李泽厚于1981年出版的《美的历程》几乎同样畅销。这本书安慰了一代中国新兴的中间阶层,让他们明白,尽管经历了惨绝人寰的文化大革命,高雅艺术还是幸存了,并且是有价值的,以及他们认为自己(于文革前)所知道的关于艺术和美的一切还都是对的。

就在2005年9月,BBC晨间新闻作了一项广泛的调查来寻找“英国最伟大的绘画”——超过10万人从一份并不出彩的十位候补名单中在线投。赢家是特纳(J.M.W. Turner)的作品《战舰,她最后的泊与击》(“The Fighting Temeraire Tugged to Her Last Berth to be Broken Up”)(1838年)。

J.M.W. Turner, “The Fighting Temeraire Tugged to Her Last Berth to be Broken Up”, 1838, National Gallery, London, UK.

J.M.W. Turner, “The Fighting Temeraire Tugged to Her Last Berth to be Broken Up”, 1838, National Gallery, London, UK.

这是否就是Kesner(Ladislav Kesner,捷克艺术史家——译者注)所谓的”艺术的庸常化”?还是说,这意味着,由于艺术史对于艺术评论的摈弃,艺术史本身变得边缘化,而艺术评论却蒸蒸日上?必须注意地是,当许多正值创作期的艺术家被邀请提交评选候补名单时,却没有一个艺术史家受邀这么做。

今天,BBC和艺术以及艺术史的关系,已经不比当年了。35年前,我还是个学童,肯尼斯•克拉克爵士(Sir Kenneth Clark)还在讲《文明》(Civilization),告诉我什么是,什么不是。我的观点不会被引用,也不会有人投票。不过,在我年轻的时候,我同样甚至更为着迷的还有另外一个关于艺术的BBC系列——约翰•伯格(John Berger)的《观看之道》(Ways of Seeing)(1972年)。我认为伯格直接挑战了埃尔金斯关于克拉克文明史的权威无人能敌的论断。这套节目直到今天还在被讨论,这本书还在出版,还留在无数大学的书单上。当我16岁时,穿着俗气的衬衫和喇叭裤的马克思主义者伯格,和穿着庄重花呢的的克拉克形成了鲜明的视觉对比。伯格猛烈抨击的事物包括宏大叙事,关于艺术天才的迷思,艺术品不过是一种商品,男性的凝视,等等。

bbc john berger

Kenneth Clark bbc

约翰•伯格与与肯尼斯•克拉克爵士分别在BBC电视节目

然而,三十多年后,《战舰》依然能够成为“英国最伟大的绘画”(当然,我不是说这不是一幅伟大的画)。这对艺术史家的自尊来说不知是何滋味。想象一下,与这一连串令人舒心的伟大作品相比,一些更丰富更复杂的作品,却从来没有被更广泛的公众所认识。这也许是个痛苦的事实,但至少这幅画还有机会被认识,被评估,然后被遗忘。

我也许从英国本土经验出发说的太多了。…不过,在今日,跑去中国大书店的艺术专架看一下,你就会发现文化和经济资本的相互影响在上海这样的地方以一种截然不同的方式在极度活跃着。有迹象表明,一种新的关于艺术“价值”的、把审美和市场力量联系在一起的写作流派在出现。这点我不太懂,但是我觉得和米勒的《古董定价指南》(Miller’s Antiques Price Guide)很不一样。

如今已经出现了这样的情况,就是关于中国艺术的最多作品出现在中国,并且用中文书写——尽管是一种充满了新的仿造词的中文。一大批原本用英文写的关于中国艺术的书正在被翻译成中文,通常是经由目前活跃的中年学者之手。很快你就不需要英语来读这些作品了。我相信,不出几年,在中国就会出现一个不需要英文也可以自如运转的艺术史圈子。这种变化是惊人的。反之,在英国,语言能力的下降是灾难性的,这给艺术史带来了真正的危机,因为这意味着研究只能在英文文献资料中进行。这比艺术史学科中是否存在原创性的概念更令人悲观地多。

 

:: 原文出处 ::

柯律格,“工具箱与教科书”,节选自詹姆斯•埃尔金斯(编)《艺术史是全球的吗?》(2007年纽约Routledge版)279-285页。

Clunas, Craig, “The Toolkit and the Textbook”, in James Elkins (eds.), Is Art History Global? , New York: Routledgge, 2007, pp 279-2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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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者简介::

刘菂(b.1989),中英文自由撰稿人,曾在中国、香港、英国、瑞典、美国等地学习和工作,现居伦敦。毕业于北京大学和伦敦大学学院,主修社会学、法律与艺术史,现于英国皇家艺术学院与伦敦维多利亚与阿尔伯特博物馆合办的设计史硕士专业在读。